张泽洪 | 瑶族度戒仪式新探——广西贺州威竹村个案研究
度戒是瑶族社会传承久远、至今沿用的仪式。基于广西贺州威竹村的实地调查，本文指出，度戒仪式并非学界一般认为的瑶族社会为青年男子取得成年社会地位及宗教法事参与权而举行的“成人礼”或“入社礼”，而是给受度师男传授道法的传度仪式。师男受戒之后，社会地位提高，被公认为本族群的真正后代，可获得担任村寨头人（瑶老）和师公、道公的资格。瑶族度戒仪式是道教在南岭走廊广泛传播及其深刻影响瑶族社会生活的体现。
关键词：度戒仪式〓瑶族社会〓道教〓南岭走廊
作者张泽洪，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教授。地址：成都市，邮编610064。
一、问题的提出
度戒是瑶族社会传承久远、至今沿用的仪式。瑶族勉语称度戒为“抖筛”（tou22sai33），也就是“度师”。“度戒”是学界长期沿用的习称。史籍和民族志资料中称之为度身、度法、过法、斋刀、打幡、打道箓等。民国《乐昌县志》卷3《猺俗》载：“猺甲死前，必以方术授其人，谓之渡身。”根据民族志资料和碑刻族谱资料，瑶族度戒至迟在元末明初已经形成。度戒仪式中经历度戒者要取法名，因此法名是判断度戒出现的重要依据。瑶族学者张有隽调查了广西十万大山盘姓瑶族，指出这些瑶族每代都取有法名，以每代二十五年计，说明盘姓瑶人至迟在明代已度戒取法名。在广东连南南岗发现的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和崇祯十三年（1640）的墓碑中，墓主署法名为“唐法宽公一郎”“唐法松公”。根据墓碑所记生卒年庚推算，最迟到明嘉靖（1522－1566）时，连南瑶族开始度戒取法名。根据连南南岗一份盘姓族谱记录，盘姓瑶族在南岗定居已24代，其一世祖法名为“先师八郎”，二世祖法名“法灵四郎”，24代人中每一世祖都有法名。按每代25年计，他们已有500年历史，说明约在元末明初之际，南岗盘姓瑶族就度戒取法名。时至今日，在广西贺州、昭平、金秀大瑶山、十万大山，湖南江华、蓝山，贵州荔波，云南文山、红河、勐腊等地的盘瑶、蓝靛瑶社会中，度戒仪式依然有很好的传承。
度戒仪式历来是瑶学研究中关注的热点。中外学者对其内涵和文化意义，已有不同维度的解读和研究。民国时期庞新民《两广猺山调查》就注意到度戒在瑶族社会中的重要性：“‘度身’为猺人一种极大典礼，或称之曰‘大登科’意谓‘度身’之人，其知识本领皆因之增进，能为村人所重视，为村长者亦皆必曾‘度身’。”关于瑶族度戒的性质，学界主要有如下观点：
其一，“入社式”说。杨成志《广东北江瑶人的文化现象与体质型》谈到瑶族的度身，认为“是一种原始社会的入社式‘Initiation’的遗俗”。梁钊韬《阳山县上峒瑶民社会》指出上峒瑶民之度身，“即所谓‘入社式’，瑶民至成年即可邀集亲友举行，其目的乃为取得社会地位与宗教法事之参与权”。张有隽《泰国瑶族的宗教信仰》沿袭入社式说并融入宗教概念，指出：“根据瑶族的教理教义，挂七星灯是比挂三台灯高一级的入社宗教仪式。”其二，“成年礼”说。20世纪80年代以来，瑶学研究逐渐成为国际性学科，度戒为瑶人成年礼之说颇为盛行。徐祖祥认为“度戒和挂三台灯仪式在历史上曾有男子成年礼的意义”。其三，“功德修成”说。日本学者竹村卓二从度戒者社会地位提升的角度，称瑶族挂灯为功德修成仪式：“作为瑶族的族籍只限于通过了包括成人仪式的最初阶段的功德修成仪式叫做‘修道’（flu too）”；“瑶族男子12、13岁时，被赐与成人名，同时要通过兼带成人式的最初的功德修成仪式，取得作为瑶族社会正式成员的资格本身就是仪式的原则”。他所谓功德修成仪式包括成人仪式或兼带成人式，其实仍隐含成年礼的定性。除了上述三种代表性观点之外，也有少数学者，如云南瑶族学者黄贵权等认为：“瑶族度戒是瑶族道教的入道仪式，只在某些地方某些支系带有作为极次要意义的男性成年礼意义。”
受学界的“成人礼”之说的影响，目前出版的有关瑶族文化的各类书籍、报刊、新编地方志，甚至文学作品，盛行“成年礼”之说。《灿烂中华文明·民族卷》中说：“大多数瑶族人家的男孩，长到十二三岁时，行成人礼，都要领受一次瑶传统社会的伦理道德教育——‘度戒’。”2009年8月7日《湖南日报》以《中日学者研讨瑶族“成人礼”》为题对“2009年湖南瑶族传统文化研讨会”进行报道，称“‘度戒’是瑶族男子一生中最重要、最隆重的成人传统礼”。新编《绿春县志》说：“瑶族男子8～16岁要举行成人礼的‘度戒’活动。”当代作家王青伟的小说《度戒》，描写主人公盘丙的人生梦想就是尽早完成瑶族人的成人礼度戒。
一般而言，历史上的瑶民度戒有着严格的斋戒传统，通常是十六七岁的青年人才能承受长达30天的斋戒。其间要对受度师男进行伦理道德教育，告诫师男度戒后要承担社会责任。通过度戒的瑶人，在世俗社会和神灵世界的地位将获得提高，获取担任村寨头人和师公、道公的资格。但度戒仪式能否说就是“成年礼”，有必要基于实地考察进行辨析。
2016年11月底，贺州学院一位青年老师告诉笔者，2016年岁末广西贺州八步区大平瑶族乡威竹村要举行一次大型的瑶族度戒仪式。2016年12月28日下午，由笔者组织的考察组一行几人到达大平瑶族乡威竹村。2016年12月28日至2017年1月1日，考察组全程参与观察了这次四天三夜的度戒仪式。在仪式坛场，分别访谈了参加度戒的师公、师男，以及从广西金秀，云南文山、金平来观摩度戒的十多位瑶族人。文中凡未明确注明出处的材料，均来自上述田野调查。在征得当事人同意的前提下，行文中直接以真实的本名、法名相称。
广西贺州八步区大平瑶族乡，位于贺州市西南部，距市中心 64公里，辖大平、宗文、威竹、里头、古那、龙槽6个行政村，其中3个是瑶族村。威竹村是一个典型的瑶族村落。目前，威竹村村民都住进了三四层的砖瓦楼房，经济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显示出改革开放40年来民族地区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这里地处南岭走廊腹地，民风笃厚，瑶族传统文化保留较多，民间仪式活动频繁。这也是近几年贺州瑶族大型度戒仪式在此举行的重要原因。不可否认，瑶族度戒仪式，存在地区差异，随着时代的发展其表现形式和内涵也会有一定的变化。但总体而言，这些仪式大多是大同小异，来自瑶族传统文化浓厚地区的威竹瑶族度戒仪式可以折射出瑶族度戒仪式的一般特点。
二、度戒仪式的人员组成与坛场布置
威竹瑶族度戒人员分受度师男和传度法师。参加这次度戒仪式的受度师男有38人。张挂在坛场的《传度请圣黄榜》详细开列了参加度戒的41名师男的姓名、籍贯及所属天界的星位。黄榜第37名是来自湖南江华两岔河乡的师男，黄榜文书这样写明：“圣慈鉴照第三十七名授度小师赵法情，自称愿命生于丁卯年八月初九日辰时，建生上属中天南斗第四位文曲星君，注照行庚三十岁。将命推算，立命在辰宫，自从父赵登旺同妻所生第一男，在落两岔河乡生身出世，此今授职之会。”文书在仪式前业已写成。临近度戒时，有人因故未能参加，但《传度请圣黄榜》上仍列有41名度戒师男的名字。
度戒坛场设在威竹小学背后坡脚下的一块空地，坛场边有一条山间小溪自北朝南流过，体现了南岭走廊瑶族度戒在溪水边建坛的传统。度戒的《四府赎关》文书称，“平安威竹村岭脚坪建立醮坛”，为此设度戒醮坛所在的地名叫岭脚坪。进入岭脚坪坛场的山坡两侧插满彩旗，至坛场二十余米处的彩门上书一副“大道对”，上联是“民族风情千秋在”，下联是“宗教文明万代扬”，横批是“道教兴隆”。穿过彩门再下十余米，见两条横幅标语挂在坡路的正上方，分别写着“大平瑶族乡威竹村瑶族度戒仪式”，以及“传承民族文化，弘扬民族精神”。
度戒坛场设在溪边一间房屋里，这座废弃的房屋四面都没有砖墙，其中三面用旧木板围挡。醮坛正面用竹篾扎成九个拱形门，称为九帝宫门，上面贴有红纸黑字的十副对联，多是宣扬度戒要旨之语。如其正中对联为“香火完灯传祖教，安坛兴旺保千秋”，横批“传度大吉”。醮坛香案前张挂神像画，上端书写“承宗接祖茅楼传度良筵会”。瑶族由多个村寨、多个姓氏师男一起度戒的是“茅楼传度”。而同一姓氏、同一祖先分支的师男度戒，由同姓氏师公主持的度戒为“同祖度”。香案右侧的“家宗宫”，是请家先（家中祖先）见证子孙授度的神位，香案左侧的“孤魂殿”，是祭祀孤魂野鬼的神位。房屋左侧用木板搭建用于“渡水槽”的南台，在大棚外小溪边用竹木搭起约2.5米高的云台，当地瑶族人称为龙楼。云台右侧就是七级刀梯，是用砍山的大勾刀交叉扎成，刀梯用大红色绸布遮住。在醮坛正面九帝宫门外，有座竹木搭建的大厂棚，是供参加仪式者吃饭休息的地方。
2016年12月29日至2017年1月1日的这个度戒时间是师公根据《大同书》选定的。此次度戒中参加传度的法师，勉语称为“筛翁”（sai31o33），也就是汉语的“师公”。在西南各地瑶族度戒中，法师有十二明师、十八明师甚至二十四游师之说，贺州瑶族度戒沿用十八明师的传统。十二明师与十八明师度戒师公人数多少不同，他们各司其职共同完成师男的传度法事。参加威竹瑶族丙申年度戒的十八明师，文书上写明是：正度师邓法银，书表师邓法银，开教师李法情，保诵师赵法兴，加职师赵法兴，证盟师赵法通，一引度赵法兴，二引度邓法真，三引度邓法灵，大明师邓法灵，同行师赵法保，保举师赵法贵，祭坛师赵法会，诵经师赵法应，装坛师赵法真，纸缘师赵法良，设醮师赵法应，执香师赵法行，另外有茶主师盘法军，鼓锣师、吹笛师赵法添。这次主持度戒的师公实际是十五人，因现在瑶区凑齐十八个法师不易，因此有些师职只能由师公兼任。师公中年长者已83岁，最年轻的仅27岁。
主持度戒的正度师邓法银69岁，瑶族，威竹村人。其他师公多是他的弟子。在坛场神案前供奉的法师职位名单中，写明他的职衔是：“奉行太上老君门下封敕闾梅师道二教三戒弟子，职位升在北京道永平府，正任一品当朝天官天下除邪斩鬼伏魔事，臣为任三戒弟子邓法银，令正为号。”正度师是经过“度三戒”并加职的高级师公才能充任，邓法银在坛场使用度戒文书《传度过兵游仙书》一卷，封面经书持有人题写“邓银二郎”。带“郎”的法名表明，他在邓家排行老二，是加职挂过大罗灯的师公。
三、度戒仪式的过程
（一）请圣到坛开坛法事仪程
仪式开始于请圣到坛。请神灵降临坛场，待众圣齐临之后，师公才可以做开坛的一系列法事。
1.起事。度戒仪式的起事也叫起马，此法事在正度师邓法银家中举行。29日早晨8点，师公先后来到威竹村邓法银家中聚齐。邓法银先在堂屋神案前上香请神，报告家先应何人之请将去何处做法事，请求神灵赐予兵马。起马仪式结束之后，众师公带上神像画、上元棍出发去坛场。神像画要挂在度戒坛场香案上方，神像画中有度戒行法的千军万马。上元棍具有领兵驱鬼的法力，棍身绘有两条栩栩如生的威龙，棍的上端刻有“驱邪辅正”四字，棍的下端削尖的铁马脚便于插在地上。证明传度的证盟师赵法通对笔者说：
这条上元棍就是马，神像里有兵。我们也可以不背神像来，拿那条棍来，那个神力全部在里面，兵就跟着你来了。
2.拦路。众师公在威竹村口集合完毕，跟随正度师邓法银进入坛场。走到度戒坛场彩门时，师男已全部跪在彩门边地上迎接师公，这一仪式俗称为“拦码头”。按照瑶族经书的说法，在醮筵三朝门外拦路迎师。师公在彩门边念诵经文，并用竹筶打卦占卜，直到打到阳卦之后才进入坛场。
3.安途落马和起兵。师公进入坛场后做安途落马仪式，将请出的神灵和兵马安放在法坛之中，并请醮坛主神出来迎客，祈求神灵保佑仪式顺利举行。上午11点半师公开始做起兵仪式，即请家先神灵保护师公及受戒弟子。这时坛场的鞭炮声响彻山谷。在度戒仪式进行的过程中，间或要燃放鞭炮，放一挂鞭炮意味着一个新仪式的开始。
4.奏申明表。中午1点，师公给师男和师嫂每人发一条红布仙头带。大家相互在头帕上系上仙头带，个个面露喜悦之色。师男、师嫂向家先神灵所在的聚宗宫上香，随后将一只公鸡杀死，供奉在猪牲背上，并在猪牲旁放五个酒杯，呈上酒以敬献神灵。这时师公开始念诵申明表文，同时敲击竹筶，烧纸钱，再次吹响牛角号，请神灵和祖师降临坛场。
5.砍幡和奏表。下午2点，负责师男传度学法的引度师邓法真带领众师男出发，到小溪对面山上砍幡竹。吹奏器乐以娱神灵的锣鼓师和吹笛师敲锣打鼓随同上山。这次要砍三根竹子用来挂幡，具体砍哪根竹子由引度师决定。选择的幡竹要求完整光滑，中间不能有断头，竹身不能有伤痕结疤。选定幡竹后将一根红线系在竹子上。邓法真在竹子脚下插上一炷香，并念咒语，向竹子根部砍第一刀，然后由师男接着砍幡竹。砍断的幡竹不能倒在地上，师男要接住快砍断的竹子，然后用柴刀将竹身枝丫剔除，只留下竹尖的部分枝叶。抬幡竹下山时要将大头朝前，将幡竹运到坛场龙楼旁边。下午3点，师公开始做奏表仪式。先是在神案前念经喃神，告诉祖先已砍来幡竹，并汇报这次度戒弟子人数。陪同师男习经学法的同行师赵法保与证盟师赵法通、引度师邓法真、邓法灵等烧纸马钱给祖先。
6.张贴神榜和书写幡文。下午5点15分开始张贴神榜，首先张贴白纸黑字的传度请圣白榜，其次是午供榜。神榜张贴在天棚横拉的一根根竹条上，挂在坛场香案前面上空。5点半喝“起落脚酒”，即全部师公围坐于长桌吃酒，其中一师公喃唱度戒仪式过程，其余师公唱和。再接着挂甘露榜、香榜、酒榜、茶榜等宣示建醮旨意的吊榜文。如香榜的榜文书写：“北极驱邪院传度法坛给出香榜一阶。右伏以：九转丹诚欲碧烟，香梵呈篆色新鲜，神通显色朝三界，奉送鸾车返九天。金瓶流海传王母，三郎奉献众神仙。天真领纳榜者。皇上公元二零一六年丙申岁十二月初一日给。”同时，负责抄写度戒文书的书表师邓法银则在桌子上书写幡文，他逐一在红、白、蓝色的小方形纸上写字，再将字按幡文内容粘贴在幡布上，这样第二天早晨挂幡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
7.上香请圣和请奏开天门。晚上9点，引度师邓法真、邓法灵率全体师男上香请圣。上香是师男的入学礼，包括烧香礼拜、饮宫门酒、拜四角天堂和拜九帝宫门。师公将带来的“大堂神像”和“行司神像”悬挂在坛场上。以上仪式过程经书中概称为：“安坛落马，驻扎兵头，封立斋门，敷立华坛，扬幡挂榜，张挂圣像真容。”此时正度师邓法银在象征天门的大拱门前，向玉帝请奏开天门。他昂首吹响牛角号，唱《开天门歌》道：“一声鸣角去连连，拜请祖本二师下案前。拜请祖本二师下案位，护郎弟子去求天。”瑶族人认为天门有神兵把守，必须开天门与天界神灵沟通，仪式才能顺利进行。然后打卦验证天门是否开启，如果打卦四次，其中有一次阳卦，则说明天门已开。今天的度戒仪式很顺利，师公打卦后便显示已成功开启天门。
8.升幡。12月30日上午8点半开始升幡。师公带师男到龙楼前昨天砍下的幡竹尖挂上经幡，师公念经作法之后，将经幡竖立在坛场边上。靠近龙楼的白幡是孤魂幡，用于昭告未度戒而死去的孤魂。另一个白幡象征度二戒、三戒，幡文是：“一心奉请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金关九帝，云言万道无为昊天通明大殿，三十三天金阙玉皇大帝御下。”用于加职度四戒的是蓝幡，因幡文字数较少而升得相对低一些。度戒的幡是清醮道场的标志，飘扬的灵幡用以昭告神灵。
9.请圣和请家先。9点师公摇铃念经请圣，敬献纸马，请道教神仙降临坛场护法。请圣的科仪要重复三遍，表示三次恭请神灵。接着是请家先，开列的家先都要逐一请到。神案上供奉用毛笔书写的受戒弟子家先单，有盘、赵、邓、冯、李、黄、陈等姓氏家先79人的法名。祭拜家先时须用瑶族勉语念诵。
10.上光和收兵。9点半开始做上光仪式。这次度戒按经书共有九章，九个主题，所以要开坛上光九次。10点17分师公开始跳神兵舞，四位师公在醮坛前相对跳罡步转圈出兵。师公先手持上元棍跳完后，将其插到大拱门前的祭台边，上元棍表示兵头，因此要先持上元棍出兵。接着先后持法刀、法剑、斧头、旗头跳，象征出刀兵、剑兵、斧头兵、旗头兵。出兵舞是将兵马从醮坛带出去，师公念经后千万兵马会附身在法器上，把法器从醮坛拿出去的科仪就象征出兵。上午11点半吃完午饭后，正度师邓法银与众师公领师男绕九帝宫门一圈。之后在坛场挂幡处跳捉龟舞，象征性表演找龟、摸龟、扎龟、背龟、扛龟、杀龟、洗龟、破龟、砍龟、煮龟、盛龟等仪式动作。瑶族勉语“龟”与“道”谐音，故此仪式称为“走道”，有象征瑶族先民皈依道教之意蕴。中午12点做开坛仪式。师公念完经后，把粽子供奉在神案上。中午1点26分开始上光仪式，师公念经吹牛角号开天门。度戒的发功曹、开天门、度水槽、上刀梯等环节，师公都要吹响牛角号。下午3点55分开始跳收兵舞。其程序和出兵舞相反，先收斧头和刀，再收上元棍，最后收三角旗，将全部法器放回神案前以象征“收兵归位”。收兵后上光，上光的第一个步骤是合兵合将。师公手持上元棍、驱鬼棍、刀、斧头、三角旗，跳兵步舞。
（二）度二戒、三戒、大罗灯的法事仪程
瑶族度戒分为挂三台灯、七星灯和大罗灯三种级别由低到高的仪式。分别称为“初教二戒弟子”“初教三戒弟子”“升度一戒弟子”。挂三台灯者可以拥有三十六个阴兵，挂七星灯者拥有七十二个阴兵，挂十二盏大罗灯者可以有一百二十个阴兵，挂大罗灯加职的师男可取得“郎”的称号。师男保护神的多少显示地位提升的等次。
1.奏刀山表和开光。晚上6点半开始度二戒。先是奏刀山表仪式，师公申明这个刀山是真刀。主持度戒程序的开教师李法情和同行师赵法保各背两把砍山刀，手持法剑，在香案前念经喃神、跳罡步。晚上6点50分为神像开光。笔者问及神像画的作用，负责择度戒吉日吉时的大明师邓法灵简洁地形容说“千军万马都在里面”。开光是赋予纸制神像以神圣性，神像画开光后做法事才有灵验。
2.试刀。晚上8点半开始度二戒的试刀仪式。负责上香的执香师赵法行将刀梯抬到坛场，搭在神堂的大梁上。刀梯呈60度的倾斜度，上面交错绑三级刀梯。主度师邓法银先在刀梯前念经施法，打筶三次，然后赤脚先上刀梯，他每上一步就停顿唱《刀梯歌》，直至爬上三级刀梯，然后再下到地面。接着引度师上下刀梯，引导师男一个个上刀梯。师男光脚上刀梯时，踩在刀锋上的力其实很小，大家都顺利通过了试刀仪式。晚上8点50分开始授孝海幡。全体师男在经幡处跪下，引度师赵法兴、邓法真、邓法灵将约二三十厘米长、五厘米宽的白色孝海幡布条授给师男。相传海幡是瑶族宗教的启教祖师，将象征首代师公的孝海幡缝在师男法衣后背正中，表示师公祖先会保佑受度师男。
3.上光。晚上9点10分师娘带师嫂又一次上香。已婚师男携妻子一起参加度戒，瑶族人称为“结印”。9点15分引度师邓法真上到南楼开始奏表，向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禀告各师公的具体职务及师男的情况。晚上10点，神案前师公手持铜铃和法简做开坛上光仪式。
4.出兵。晚上9点半师公跳出兵舞，进行开路、砍草、推路、送神兵等仪式动作。三位师公在竹台上吹牛角号请神。仪式在度水槽的竹台上进行，师公一边念经，一边燃烧纸马。师公在三个大簸箕里装满米，然后在米上烧纸钱。最后，师公的帮手端着簸箕，将里面的纸灰抖干净，然后将米收起来。这些米经过施法后就是兵粮米，象征师男能够领有的兵马，稍后的拨兵仪式就要分发兵粮米。
5.拨兵。出兵仪式结束之后，晚上11点10分开始拨兵仪式。度戒师男都换上新法衣，分四排坐在小凳上，双腿间用围裙兜住。执香师赵法行和同行师赵法保分发兵粮，他们从师男面前走过时，从米袋中抓一把米撒到师男围裙里。“手把白米打一撒，抛兵下降小童身”，师公一边唱经一边给师男拨兵，每一颗米象征一个兵马。师公告诫说这是以后领兵马的兵粮，回家后要用红布包好，放在家里的香炉旁保存，如果弄丢就不能带兵了。
6.除邪。挂灯前师公先进行除邪仪式。执香师赵法行一边念“天财财地财财，太上老君送衣送帽来”，一边帮坐在凳子上的师男戴法帽。三位师公在醮坛前念经，另外三位师公穿行在弟子中间，逐一在师男头上掐法诀除邪。
7.挂灯。晚上11点15分开始度二戒挂三台灯。全体师男在香案前分四排坐在小椅子上，师公将竹制七星灯架发给师男，这是长约六七尺的粗竹竿，上端凿七个孔，分层插上形如漏斗的竹器，竹器内放酒杯以盛油点灯。在竹竿顶端的一盏灯称为本命灯，两端各置一盏灯称为开教灯和保证灯。师公在最上端的三个竹筒酒杯里放山楂子油和当地山上野生龙树草的草芯晒干而成的灯芯。待全部师男的三盏灯点燃后，在夜幕映衬下的度戒坛场，场面显得格外壮观，灯光映照下的师男脸上都洋溢着喜气。燃灯约10分钟，师公吹灭灯火，挂三台灯仪式宣告结束，时间已是翌日凌晨1点左右。12月31日上午11点半开始度三戒挂七星灯和度四戒挂大罗灯。挂七星灯的师男穿戴新法衣、法帽，坐在醮坛的椅子上，每人手握七星灯架，参加结印的师嫂则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师公依次点燃灯架上七个灯盏的蜡烛。挂完七星灯后，就直接开始挂大罗灯。大罗灯是十二盏，但坛场的灯架上只有七盏灯。师公在两个簸箕中分别放五个白瓷酒杯，放入白蜡烛并点燃，引度师赵法兴、盘法军端着簸箕在师男头顶上过三次，象征完成挂十二盏大罗灯的仪式。挂完七星灯、大罗灯后，师男继续坐在小凳上。师公开始跳捉龟舞。师公赵法保拿大钹，邓法真、赵法行、邓法灵拿小镲。四位师公依次出发，几乎同时到达坛场的四个角开跳。捉龟舞是为参加度戒的师男祈福，四位师公有节奏地拍打手中法器，舞蹈步伐古朴生动，为仪式坛场增添了欢乐气氛。跳完捉龟舞后开始传授法冠，邓法银将法冠分发给师男，法冠上有三清、玉皇、圣祖、金童玉女七个神像。这时，师公两人一组拿两根上元棍，一边念诵“天财财地财财，抬起师男送上来”，一边将两根上元棍放在师男腰部两侧，模拟将师男往上抬。这象征师男拥有师公的资格，可以跟随师公学习法术，以后也可以外出做法事。
8.喝豆腐酒。中午12点34分挂灯结束，开始做喝豆腐酒的仪式。师男向师公进献的豆腐酒，是在半碗米酒中放入一块油炸豆腐泡，每碗豆腐酒上面都有一个红包，豆腐酒师公、师母都有份，此仪式表示让师公吃好喝好。
9.学法。吃完午饭，下午1点40分师公开始教师男学法，传授做师公的各种法术。师男手持法铃、笏板，跟着师公上香、唱经、摇法铃、跳罡步。
（三）度水槽和上刀山过火海法事仪程
度水槽是象征师男去梅山洞学法的仪式，师男在朦胧中仿佛进入昏睡状，灵魂回到梅山洞在老君九郎门下学法。师男上刀山、过火海，是经历刀山法、火海法的法术考验。
1. 度水槽。下午3点40分开始度水槽仪式。受戒弟子要经过度水槽的考验，灵魂才能与水府神灵沟通。师公和受戒弟子全着师公服，拿法铃、法剑、牛角、上元棍，分四排列队站立在南楼竹台前。正度师邓法银带领师公手持法剑在空中比画，念经喃神，并打筶三次，他们说这叫“拜帅”。引度师不停念经喃神，吹响牛角号，他们说这叫“鸣角拜天”。三位引度师将三炷香插在竹台前的三根竹架上，用竹筶不断敲击牛角，念诵经文。锣鼓师在竹台旁不断敲击锣鼓，鼓点节奏特别快，声音震耳欲聋。随着锣鼓声和师公念经声，开始有师男晕倒，此时旁边“把槽”的助手，将晕倒师男抬到醮坛中央铺好的竹席上睡好，师公说是“引度师哥前往老君九郎门下投师学法”（当地人习称“师男”为“师哥”）。度水槽仪式中共有11人晕过去，其中包括年纪最小的7岁师男。事后，我们询问来自湖南江华两岔河乡的师男赵某（51岁），他是度水槽时第一个晕倒下去的。他说：
我以前从来不信鬼神，但是这次亲自体验了，心里确实有不一样的感觉。度水槽时，站在竹台上之后，牛角号一吹，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然后师公在前面一念经，就不知不觉晕倒了，感觉似乎有一种力量让晕过去。
瑶族宗教认为晕倒的人能掌控阴兵，没有晕倒的人则只能掌控阳兵。而谁是否晕倒不是师公决定，而是由玉皇大帝决定的。晕倒的师男如果以后成为师公，可以做问鬼之类的法事，没有晕倒的师男则不可以。
2.上刀山。师公将师男召集到刀梯下，脱鞋围坐在铺好的席子上。正度师邓法银和三位引度师和证明师赵法通一起念诵经文，并告知师男注意事项。这个仪式俗称为施法变刀变脚。师公在师男脚上和刀山上施法，将刀变得不那么锋利，将脚变得比较厚实不易受伤。师公通过意念存想的方法变刀变脚，这种变神法术来自道教。晚上8点开始上刀山。检视依科传度的保举师赵法贵在龙楼八仙桌前念经作法，正度师邓法银坐在刀梯下小凳上，右手拿法剑，开始《奏刀山表》。师公解开包在刀梯上的红布，这时锣鼓唢呐响起，正度师在上刀山之前吹一声牛角号，第一个踩着刀刃上的符纸上刀山，每登一步刀梯要停下吹一声牛角号，以号角声告知天界的玉皇。第一引度师、第二引度师、第三引度师接着上去。正度师、引度师上每一步刀梯都要唱《刀梯歌》，其中第七步唱道：“踏上刀梯第七步，一拜天门十五官。师男专心下地拜，后来师男命有缘。”证明师赵法通在刀梯上喷符水，挥舞法剑念咒语护法，38位师男都赤足逐一登上刀山。
3.结印。晚上9点50分开始结印。执香师赵法行将用红布包好的法印递给龙楼上的第一引度师邓法真。邓法真口中念道：“一个印子四四方，经师道宝在中央。今日当天抛给你，到来下界印文章。”然后抛下法印，师男拉起法衣衣角翘首而接。最后是给师嫂传授法印，邓法真念道：“一个印子四四方，太上王姥在中央。今日当天抛给你，拥护家堂兵马昌。”然后将法印抛给台下的师嫂。晚上10点半仪式结束。
4.游仙入峒。2017年1月1日凌晨0点20分，在醮坛外的棚子下举行游仙入峒仪式。师公赵法保男扮女装，头戴瑶族传统特色的帽子，手拿小扇子扮演美女。师公赵法行、赵法通身穿法服扮演书生，围绕桌子一边摇铃一边念经，逆时针绕桌子前行。扮美女的赵法保跟在两师公身后，不断干扰、挑逗、勾引书生，引得观众哈哈大笑。游仙入峒象征师公带领师男去到祖先居住的梅山峒中游玩，传说梅山峒景色美丽，让人流连忘返。
5.过火海。上刀山仪式结束之后，有人在龙楼旁的空地点燃柴火。火堆里摆放七块象征北斗七星的砖头，这就是度戒过火海的路。这堆火烧了两个小时后，用竹竿把砖头上发红的火星和柴灰扒到两边，就露出七块烧得通红的砖头。接着，师公对烧红的砖头施法，请四海龙王、雪山祖师降水、降雪、降温。师公念诵请雪请冰的咒语，用法剑指着火海画符，以法术降低砖头温度。师公往砖头上贴符，前两次纸符一贴上去就燃烧起来，可见砖头的温度确实很高。凌晨2点开始过火海仪式，过火海之前要先封脚。这时在云台下面已铺上竹席，师男分成几队围坐成几个圆圈，脚一律朝向圆圈中心。证明师赵法通先请神叩师，然后用法剑封脚，师公一边念封脚咒语，一边对着师男脚底画符。念咒画符后象征已获神力保护，过火海时不会被烫伤。约5分钟后，加职师赵法兴飞快地在烧红的第一、第三和第五块砖上贴上字符，然后第一个从火砖上赤脚走过。接着引度师邓法真过火海。然后师男开始过火海，有的师男由于害怕，过火海时几乎是跳着过去。赵法兴鼓励后上的师男：“慢点踩，慢点踩，稳点踩！”师男赤脚从烧红的砖头上走过，象征接受了火海的严峻考验。
6. 度勒床。凌晨2点40分开始度勒床仪式。师公挑选的5名受戒弟子，在神案前一字排开躺在草席上。师公李法情将一根半米长的带刺荆棘放在弟子腰间，然后一手持法铃，一手持笏板念经作法。受戒弟子经过度勒床的考验，灵魂才能与阳府神灵沟通。历史上瑶族先民迁徙游耕，度勒床旨在不忘披荆斩棘的艰苦岁月，让师男切身感悟体验先祖的辛劳。
（四）学法、授阴阳牒、结筵法事仪程
学法即学如何招兵、跳罡步的法术。阴阳牒是受度师男入教的凭证。结筵是仪式结束前的清理坛场仪式。
1.学法和授阴阳牒。中午12点在神案旁开始招兵仪式，师男和师嫂整齐列队，师公端着装有大米的簸箕，一把一把抓米给师男和师嫂。他们说这米就是兵，要用红布包好带回家去放在神龛里，以后就会有阴兵、阳兵护身。中午12点15分开始封官挂职。在神像画上粘贴许多封官的令纸条，其中一张令纸条写着传度职位：“奉行太上老君门下敕封闾梅师道二教三戒弟子，职位升在湖广长沙二府正任二品，在朝天官主管天下除斩精伏魔事，臣为任三戒弟子李法观，法正为号。”师男李法观至此取得法名，标志他已是太上老君门下弟子。中午12点20分师公教师男做起兵和收兵法事。执香师赵法行挑选3名师男教起兵法事，师公和师男分别拿上元棍、令旗、斧头、刀剑等法器舞了一遍，接着保举师赵法贵又教收兵法事，起兵和收兵法事的舞步就是师公行法的罡步。中午12点30分授阴阳牒。由负责书写传度文书的书表师签同画押，书表师邓法银将醮坛桌子旁度戒的疏、词、表文对比一致后，在三份文书中间写上“合同”二字，再在“合同”上盖老君印。亲临坛场观看的瑶族老人邓元东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度了戒以后根据上边这个，阴阳牒合一起盖印。一个印盖在这边，一个印盖在那边，要阴阳两个合一起对得上才算的。
阴牒交还给引度师邓法真，阳牒由师男保存。度戒文书《传度二戒白榜意》说：“上奏昊天金阙玉皇上帝御前，投进阴牒一道，随表上奏。阳牒一道，当天抛给新承小师某生身收贮为凭。”授阴阳牒后传授戒律，是师男要遵守的十戒。
2.结筵。下午3点10分开始破坛，这是仪式结束前清理坛场的活动。几位师公一边摇法铃，一边唱经，跟在后面的师男则手持上元棍，将悬挂的榜文和花牌打下，与神龛、祭台一起堆在小溪龙楼边准备焚烧。下午3点半，正度师邓法银背着装阴牒的纸箱，左手握上元棍，右手持法剑，在神案前念经，将受戒弟子的阴牒火化申呈给三清、玉皇诸神。下午4点20分开始送孤魂仪式。师公经过一番仪式将孤魂殿撤掉，送孤魂仪式结束后开始倒幡，即将坛场边升起的灵幡放倒。师公赵法通和赵法兴念经，禀告神灵仪式结束，念完后砍倒三根竹幡。下午5点半开始烧幡，将破坛后的幡旗、吊榜、剪纸、神龛、祭台、孤魂殿等点火焚烧。下午6点，厨房已在准备“老君斋饭”，将一份豆腐和一份米饭放在簸箕里。“老君斋饭”被送到醮坛，再由师公分发给度戒的师男、师嫂。师男、师嫂在醮坛一起吃饭，意味着夫妻同吃一锅饭，结印夫妻能够白头偕老。这时师公念《传度戒文书》，告诫师男、师嫂要学会为人处事，要孝敬父母、尊敬长辈，遵守戒律。吃完老君斋饭，师公行送圣回乡科仪，晚上8点散筵，标志度戒仪式圆满结束。
四、当地瑶族人对度戒仪式的认识与瑶族经书对度戒仪式的解读
（一）当地瑶族人对度戒仪式的认识
有关瑶族度戒是“成年礼”的说法，当地人并不赞同。仪式的头一天，瑶族老人邓元东曾对笔者说：
盘瑶度戒是神的职位的提升。三台灯、七星灯、度二戒、度三戒、加职四戒，它就是每一个职位的提升。很多专家学者不同意这个看法。他们认为，瑶族度戒是成人礼，不是什么传道仪式，很多文章也是这样写。
在他看来，度戒不是成年礼，只是神职地位提高的过程，上到六七十岁，下到还在母亲肚子里的孩子都可以度戒。参加威竹瑶族度戒的38名师男，来自广西贺州、恭城和湖南江华，其中年龄最大的67岁，最小的才7岁，其中有6个是加职度四戒，接印的有十七八个，多是已婚的30多岁的男女。他们参加的这场度戒仪式显然不是成人礼。
瑶族度戒的斋戒规定也显示出度戒仪式不是成年礼。参加此次度戒的师男，从广西贺州和恭城，以及湖南江华等地，汇聚到威竹。师男在度戒期间要严守斋戒，已婚者至少要提前一个星期就不能与妻子同房。来自广西恭城三江乡的师公盘某（50岁），这次送30岁的儿子来参加度戒。他在谈到度戒的规矩时说：
度戒的时候有老婆，也不能和老婆睡。
这种严格的斋戒传统在瑶族社会长期传承，成为度戒师男自觉遵守的行为规范。度戒这种针对已婚者禁止同房的斋戒古规，显然不适合参加成年礼的未婚青年。度戒通过一系列的仪式规范和约束性的戒律，将普通的“白衣人”塑模为族群合格的成员；它的仪式和法术传统将瑶族人成功过渡，或提升其社会地位或吸纳为承继瑶族宗教的法师。
笔者实地访谈到的瑶族人都不认为度戒是“成年礼”，他们说来度戒是按照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行事。来自广西恭城三江乡的师公盘某，在回答笔者“度戒是不是一种成人礼”问题时说：
度戒就是进行祖传的仪式。也是瑶族才要做的，不是瑶族就不做的。我是瑶族的，姓盘，要继承盘王流传下来的。
广西贺州八步区贺街镇榕树村有5个师男来度三戒，说村里上辈中没有郎和娘这一级，他们只能度三戒，不能度四戒。一位邻村来威竹观摩度戒的师公李法寿（50岁），早在9岁时就已度了三戒。我们采访了52岁的执香师赵法行，他是威竹村执钱小组村民，21岁时直接度了四戒，已做了30年师公。他的父亲是度戒坛场83岁的师公，14岁的孙子是参加度戒的师男，但儿子却没有度戒。他说：
我这代人度戒了，儿子辈可以度也可以不度，但孙子辈必须度戒。这样才能传宗接代传承下去。最多只能隔一代人，必须度上去。
这里传宗接代的含义，在家族就是要代代继承盘王的香火，在瑶族社会就是要承继师公传统，因为瑶族社会师公系统的递代传承，主要依靠度戒仪式所建立的师徒关系。
瑶族度戒具有整合地方社会的功能。一人度戒，全村亲戚都会给予物质帮助，村寨邻里都会前往观看仪式。通过这种宗教信仰行为模式的展演，瑶族社会的群体关系亦因此得以强化。师男的社会地位通过度戒得到提高，而瑶人的婚姻家庭亦通过度戒得到巩固。一位嫁到威竹村的汉族媳妇李某，这次和瑶族丈夫一起参加结印。她说：
我们两人来参加度戒是因为瑶族人有一种说法，认为参加度戒仪式能够使夫妻同心，感情更好，永远不会分离。
而另一位嫁到威竹村的汉族媳妇说：
这辈子是夫妻，度戒接印后下辈子还是夫妻，夫妻要永远和睦相亲。
仪式临近结束前的“老君斋饭”，师男、师嫂在醮坛同吃一碗饭，这在瑶族社会是具有特定功能的仪式行为。师男、师嫂通过度戒仪式已成为结印夫妻，在瑶族社会里没有一对结印夫妻离婚，可见度戒使瑶人婚姻家庭更为紧密牢固。度戒师男上刀山下来后，和师嫂一起在云台下接收师公抛下的法印。此结印象征师男和师嫂已结为阴阳两界永远的夫妻。如此看来，度戒具有社会控制的性质和作用，通过度戒仪式的宗教伦理教育，确有稳定家庭和社会的功能。
瑶族师男参加度戒的动机多种多样，很多师男声称是家中父母要求他们来度戒。来自广西恭城三江乡的31岁师男盘某，在谈及他来参加度戒的目的时说：
家里香火有祖传的兵马要接，不接的话香火不旺，事事不顺。这几年我做事都不顺，所以有机会就度戒，试试看可以会改变一下运气没有。
度戒仪式期间，笔者采访了一位20多岁的师男赵某。他是第一次来参加度戒，这样讲：
来参加度戒是家里人的意思。如果以后结婚，还是会带妻子来结印的，如果有了小孩，也会让小孩继续度戒的。
瑶族人认为参加度戒后神灵会授予度戒者阴兵，这些阴兵能够保护个人平安、家庭和睦。度过戒的先人去世之后，他的阴兵要由下一代人继承，所以瑶族家庭每代人都要度戒，以便将护佑家人的兵马代代传下去。度戒获得的神职位高统领的阴兵就多，师男在族群中的地位也就相应提高。师公赵法行谈到度戒的入阴时说：
这个也不是我们师公定，这个是玉皇大帝定的。他可以相信你领阴兵，你就入阴了。
度戒师男度戒后可以统领神兵，就是因为得到了玉皇大帝的封职。
瑶族师男在度戒仪式中要接受瑶族历史的传统教育，自觉信守度戒中的伦理道德和宗教戒条，承担社会赋予他的责任和义务。邓元东在坛场对笔者说：
通过度戒的这些人，不管以后是不是师父，但是有一条，为人处事、做人这个道理，他比别人理解得要深，他不容易忘记。
瑶族社会以民风淳朴著称，这与历史上度戒的宗教伦理教育有关。瑶族通过度戒来灌输瑶族的道德价值观。度戒仪式中告知师男的十戒和十问条文，是师男在生活中要恪守的宗教伦理规范。证明师赵法通在度戒第一天对笔者说：
到时候我们会教师男的，教他们怎样作法，有钱要去，没钱也要去，下雨要去，下雪也要去，风雨无阻。
历史上瑶民每当有宗教需求时，师公有为其服务的责任和义务。证明师赵法通谈到度戒的传统时说道：
这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在哪里做都是一样的。
正是度戒仪式在瑶族社会的长期传承，才使得师公的宗教传统沿袭不替。
度戒师男要严格遵守十戒，其戒条来自《老君十戒书》。证明师赵法通说：
我们会拿那本书出来念。你要戒什么，什么事不能做。要走正路，不能走邪路。
从云南金平县来观摩度戒的师公李某（54岁）讲：
这种仪式是一种教育，教育子孙后代不能搞破坏，破坏森林、破坏土地，打人、骂人、杀人，强奸妇女都不能干。要做好人。
瑶族度戒宣示的《老君十戒书》十条戒律，来自早期正一道授箓的戒条而有适应瑶族社会的变通。瑶族本土宗教与道教相互融摄形成的度戒仪式，可谓是道教传播影响瑶族社会的典型例证。瑶族人认为十戒是太上老君的传统。证明师赵法通说：
原来老君度戒的时候需要戒什么，现在我们徒弟就戒什么，要继承他的。
瑶族民间称度戒为“过法”，这个法其实就是瑶传道教之法。
（二）瑶族经书对度戒仪式的解读
笔者多年来致力于瑶族宗教研究，已收集广西荔浦瑶族经书，广西贺州威竹瑶族经书，广东乳源瑶族经书，湖南瑶族经书，云南红河瑶族经书，文山瑶族经书，英国牛津大学伯德雷恩（Bodleian）图书馆藏瑶族经书等数百卷。瑶经涉及度戒的经书最为丰富。将度戒经书的相关记载与度戒仪式的实地考察相结合，有助于进一步认识瑶族度戒仪式。
瑶族度戒的文书有50多种，度戒仪式是对科仪文书的演绎，师公在坛场的唱念诵经都有科仪文书作为依据，即按科行法。度戒文书有称“太上正一茅楼传度加职”。度戒文书二戒疏皮写有“新承传度二戒弟子”。《祖师咒》说：“奉请祖师及本师，开教传师度后师。传度流行传世上，愿行法教不思仪。”度戒文书名称有《正传度二戒疏谕榜伸名表》《鸣扬传度疏表意》等。这些都是度戒系瑶族宗教传度仪式的文献依据。
瑶族度戒是宗教法术的传度。度戒文书明确宣称是太上老君度法。《四府赎关》文称“乃当老君度法之良辰”，《传度二戒白榜意》说“乃当太上老君度法之晨”。度戒后的师男已入教成为老君门下弟子，《传度二戒疏表书》称师男为“老君门下弟子”。威竹瑶族度戒授给师男的阴阳牒，就是师男列入宗籍和入教的凭证。阴阳牒书写度戒者的生辰八字、十戒条文及所授法物，并在牒尾写明阴牒化入仙境，即在举行任命道职仪式时焚烧阴牒送达天界，度戒弟子保留阳牒作为百年后与祖先相认的信物。瑶族度戒文书《传度二戒白榜意》说：“如遇百年行乡限满，将此阳牒一道，缴赴九郎门下功德司官案前比对，朱墨相同，即系老君门下弟子。”瑶族度戒文书《传度二戒白榜意》说：“拨差金童玉女，引上上天堂之路，早登天师任位之中。从今传度以后，伏愿弟子身体清吉，寿命延长，百年荣华。”师男死后阳牒将被放在胸口处，到阴间与度戒时焚烧的阴牒对合，与度戒的阴牒对得上就能见玉皇大帝。
历史上道教在南岭走廊的传播是瑶族度戒形成的关键。早期正一道授箓衍化为瑶族的度戒，长期影响着瑶族社会的宗教传统。度戒经书中常见的“传度”概念，直接来源于道教经书。道教的传度是传法度人之意，道教有传度斋、传度醮、传度道场、传度仪范、传度科格、开坛传度、依科传度之说。宋代道士贾善翔撰有《太上出家传度仪》。明代道经《道法会元》卷57《上清玉枢五雷真文》说：“凡传度，须择有道材法器刚断之士，可付之。”《道法会元》卷133《太乙真雷霹雳大法·传度说》指出，道法要传授给“有德至诚，言行信直之士”。历史上龙虎山三元传度的授箓很有名，史称第十四代天师张慈正“岁以三元传度诸阶秘箓，四方归之”。瑶族度戒授予师男法服、法器、法印、法名、戒律、阴阳牒，这些经过坛场行法传度的神圣之物是道教传统的沿袭。
五、分析与讨论
从威竹度戒仪式来看，瑶族师男经历度戒仪式洗礼，其社会角色和地位发生转化，从此获得瑶族社会认可的参与社会活动的权力。度戒仪式也是师男宗教职位晋升的阶梯，只有受戒者才能学习师公的法术，取得传法度人的师公资格。度戒师男死后能够名列仙籍，作为太上老君门下的“新承弟子”，他的灵魂可以进入神仙世界，是超凡脱俗之宗教境界升华的象征。瑶族人认为，只有度过戒的才是盘王的子孙，如此看来，度戒仪式又是瑶族族群认同的重要标志。
瑶族度戒的上刀山、过火海、度勒床在仪式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上刀山、过火海、度勒床等象征经历了道法的考验，师男在经受了这种危险与痛苦考验之后，象征他已经不再是阈限前的自己。经历考验的师男已成为新人，经书中称之为“新承弟子”。这是其身份从世俗转向神圣的关键。获得法职的师男可以主持仪式、济世度人。参加度戒的瑶族师男经历了“从一境地到另一境地，从一个到另一个（宇宙或社会）世界之过渡仪式进程”的洗礼。度戒后的师男获得象征入道的法名，这个法名是标志师男社会地位得到提升的符号。作为“新承弟子”，他将是瑶族宗教的新一代法师，能传宗接祖以师公身份主持宗教仪式。
总之，瑶族度戒仪式并非瑶族青年迈向成人阶段的“成年礼”，而是给受度师男传授道法的传度仪式。师男受戒之后，社会地位提高，被公认为本族群的真正后代，可获得担任村寨头人（瑶老）和师公、道公的资格。瑶族度戒仪式是道教在南岭走廊广泛传播及其深刻影响瑶族社会生活的体现。
〔责任编辑 刘海涛〕
原文发表于《民族研究》2019年第5期，注释和参考文献删去。引用请务必以期刊发表版本为准。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下载pdf全文